從前從前有個浦島太郎 ◎朱天心 在秋天,日夜等長的季節,他回到這個城市。 用不著看第二眼,就知道這是一個人們漫不經心卻又傾盡全力所建造的潦草城市。 為了持續的保護自己,他好會寫檢舉書,當然在文件上,他名之為「聲明疑義異議書」,投寄對象不一,最早是管區警察(但不久他...…
從前從前有個浦島太郎
◎朱天心
在秋天,日夜等長的季節,他回到這個城市。
用不著看第二眼,就知道這是一個人們漫不經心卻又傾盡全力所建造的潦草城市。
為了持續的保護自己,他好會寫檢舉書,當然在文件上,他名之為「聲明疑義異議書」,投寄對象不一,最早是管區警察(但不久他就發現管區的某警員就是監視他的諜報員),後改為某市議員,但該市議員在他投訴六封之多後,只回了一薄本印刷精美、過期的競選政見手冊。
因此目前他同時進行兩個對象,一是該區選出的新立委,一是昔年他的大學同班同學,現在某公立大學政治系任教的黃新榮教授。
花了好多的郵費和影印費(他非常謹慎的一定保留影印本),他斷定他所居住地區的郵政支局有了問題,他常收不到該收到的信,他也彷彿寄不出哪怕是附了雙掛號的郵件。
那日,他寫了封檢舉該支局的函件,突破他日常在城市中的動線,確定無人跟監後,到北門的夜間郵局去,苦苦思索一個晚上,想不出投遞的對象,最直覺的當然第一個想到郵政總局局長,但是官官相護的必然結果,即使昇高到行政院長,他也不清楚是否可能都已被諜報系統收買或控制。但為了不晚過最後一班公車時間,他到底在信封上胡亂的寫了一個陌生的單位。
掛號窗口排隊等候之時,他瞥見排他前面一名的老芋仔,手中持的信封上,毛筆字工整的寫著「臺北市 總統府 蔣經國尊鑒」,寧靜等候的神態讓他駭然,突然困惑起小蔣死了已兩年的事是作夢還真的,還沒輪到他,拔腳離去,那一行人手一信安靜的隊伍,好像一列等候買票去陰間的人。
或許拜託老蔡吧,投入一個尋常路邊的綠色平寄郵筒,他不信現今的特務能效率如此高的布防全城的每一個郵筒。
當晚,他又將前時密集投送的「反對十二年國民義務教育」一式謄寫二份,一寄國民黨黨報(以免動機被抹黑、抹紅),一寄該區立委,無論如何他要在此事成真之前,盡一切力量阻止,否則國教一旦延長成十二年,他的孫子君君,會因為祖父過往的紀錄,名正言順的遭到不公不義的待遇。聰明的君君,憑實力一定可以考上好高中的君君,特務們正可以勾結老師,做出無法讓他升學的評鑑。
他輕易的又被猛烈襲來的強烈恐懼激怒得無法入睡,於是在心不在焉上完廁所後,繼續進行近來著手的意見書,關於同性戀、戀物癖、手淫、口淫、獸姦……,這些他曾經待過的世界中極其普通尋常的事,竟是他睽違三十幾年的城市如此風行公開的事,其實,他是贊成的,從人口控制的觀點看來,這些都足以充分發洩性慾而無人口爆炸之虞,但是具有同樣功效同樣風行的獨身、自殺、監禁、閹割(避孕),他卻無法苟同,選擇獨身、閹割的人,該是對人類的前途感到悲觀、謹慎的人吧;自殺者,該是對自己生命負責、自制、有思省能力的表現;至於受監禁者,無論如何就人類這種動物來說,他們是仍保有動物冒險犯難、充滿變異特性的稀有族群。然而後面這些人種的注定減少消逝(自殺、監禁、獨身),劣幣驅逐良幣的將是一個愈來愈趨疾弱的人們的世界,所以……
所以,他思索了好多日,並歸納不出個結論來,好比因此他應該要主張什麼、反對什麼。結論遲遲出不來,他倒花大部分的時間在憂煩這番意見該投訴哪裏才適合,與什麼人的利益、立場可能一致,與什麼人的又相衝突,當然首先他必須突破那無所不在、反對、封殺他的特務集團。
凌晨四點多,循例廚房內起了似宵小似老鼠的摸索聲,那是他的妻起床的時間,妻通常看完八點檔連續劇就與君君一道入睡,四點多,至遲不會晚過天亮時刻,他與妻像衛兵一樣的換班,不點燈,不發一言,錯身經過餐廳旁窄窄的甫道,從沒碰撞過彼此一下。
他從來不知道在他入睡後的妻,在做什麼,離清晨市場還有一段時間,他甚至不知道這段時間她在不在家,他只覺不方便探究,如同不便探究他的妻、子這三十年來是如何過的。兩年多來,他無時無刻不小心翼翼,他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闖入,帶給任何人任何的不便與改變。
屬於他的睡眠時間,通常只有四個多小時,但他因此都睡得很沈,不用作夢。
醒來的時候,自然也非從迷茫的亂夢中掙扎起,那時床前通常已站著自己吃好早點、穿好幼稚園圍兜的君君,正大力搖晃著他的腿,憂愁的臉色因他的終於醒來而乍現笑容,大概沉眠、削瘦、久搖不醒的老人,總結即使才六歲的小孩也感覺得出的一種死亡的恐懼無常感吧。
已經是第三年了,從開始接送君君上幼稚園。
起初,為了擺脫特務的跟蹤,每天換不同的路線,但是二十分鐘不到的腳程,實在變不出太多花樣,漸漸的,變得其實好規律,禮拜一走A路,禮拜二是B巷,禮拜三穿越C工地,禮拜四走D老市場街(因為每星期的那一天會有一個賣金魚的小販出現),禮拜五……。尤其其中一個路口建地下道建了兩年,一個菜園正興建七樓電梯公寓,一條小巷被人家擅自圈了做修車廠,這都使得他可行的路憑空少掉一半。
剛開始時,還得分神應付啼哭不願上學的君君。他抱著君君,逃難似的四顧張惶,怕他的號啕聲便於引來可能剛才擺脫的特務,有次情急,未估量距離的跳跨過菜園裏的糞池,穩不住重心的栽倒在一叢野草堆中,君君被他突然的大動作嚇得止了哭,他則被一種強烈的熟悉氣味攪迷惑了,身下被他壓折的種種野草一致發出攻擊性的毒味兒,他半天動彈不了,沉入其中,好奇的努力解析著:有夭折小楊桃果落土後的腐爛,淌著澀綠汁液的尤加利,頻頻被修剪成尖塔狀的龍柏的宿命,生氣的腳步踐踏過後的軟芝草坪,開滿印度蓮的水池邊,么妹與鄰居小孩仰起臉來不怕被拒絕的邀請他一起用餐,紅瓦片中的荊芥花泥、穗狀的檳榔花飯、竹葉編作的雞腿、黃泥巴米醬湯、充滿黏液的石蒜細葉麵線,飯後水果有一大盤,早夭的龍眼落果、七里香艷紅的果實、美人蕉有黑有白的種子、桃樹樹幹上取下的半透明的樹脂(強被揉塑成圓形以致上面布滿了各家指紋)、龍葵的黑甜籽(只有這樣真的可吃)、一旁的兩支從父親診療室偷來的廢棄空藥瓶分別裝著螞蟻洞口的細泥粒做鹽或糖、另一瓶做醬油的大概真的是從廚房裏偷來的……
他未停下腳步的行過她們,清楚感覺到被凌遲的植物們發出的強烈求援氣味。更多時候,他躺在曬得到日光的二樓榻榻米上讀樂譜,只要掉頭向窗,就可輕易看到尤加利樹上的父親,有種種日本人生活 性的父親,仿效日人每年的修直杉樹,但亞熱帶植物的強悍生長方式簡直激怒父親,只要規律作息之外的任何時間,他都賭氣似的隨時反覆修剪院牆外的三十幾株尤加利,不接受任何人幫忙,不准母親站在梯下仰臉請求並提醒他已四十幾或五十歲了。
那時候,他翻身伏在榻榻米上,讓日光照在裸露的腿肚,他舒適的深深感歎,列寧說,我們是布爾喬亞的空談者……
高與他窗齊的檳榔剛過花期,被日光炙燒出一種溫香,與新被剪過的種種植物混合成似有形體的一面網路,透過那層氣味,他望見樹上猴子似的父親,一手緣樹,一手拿鋸子,……革命巨斧既能伐木,又何必剪枝。至今他都記得這句話曾經給他如何劇烈的戰慄與興奮。
這一天,他和君君選了一條通衢大道,原因無他,路口新開了一家超商,每天都會推出種種特價的新奇事物,君君不進去略事盤桓是決計不肯順利上學的。
攔路大盜似的那家商店之於他,他堅決除付帳時不願進去,但因為君君,什麼時候他淡去了怨憎,只剩口頭禪的唸叨,「這些資本主義!」要到好幾天後纔認出映在光鮮玻璃門上白雜鬢髮、寬襯衫寬褲腿稻草人一樣的是自己。其實,他很願意穿得整齊些、好些,起碼像路上的其他普通人,總不致引人、當然尤其是特務們的注目。……可是竟然有一種困難,他原來打算撿拾的那些兒子的衣服,小襯衫領、打了縐摺的寬腿褲,是記憶裏父親輩的歐幾桑穿的,他以為自己至多三十幾歲,一度老以為君君是個兒子,因此必須常常提醒自己,費盡力氣調整感情,雖然不明白祖孫和父子的感情到底必須有何差異,也不明白昔年對年輕妻子的愛慾與目前這共居一室的退休小學教師的老婦有何關係。
他曾在剛回來不久的一天,徘徊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一整個下午,跨不出橫越馬路的腳步,與其說是畏懼川流不息的人車(其實他年輕時這個城市的交通曾更亂若電影中的印度非洲市集),不如說,他根本還找不出一種秩序、頻率──屬於這個城市的人互相約束、願意遵從的底線──得以讓他插足。
通衢大道連行數日,不知是不是路上人多車多之故,竟無法分辨出特務的蹤影,這使他有種無措之感,改朝換代,卻一點改不了監控他的命令。一次在他與跟他一樣唸過大學的大妹妹惠理通電話時,由於又有雜音不斷干擾,他告訴惠理注意小心說話,因為他們正被監聽。
惠理什麼樣一種無情的口氣:「拜託喲,要監聽也輪不到你,全臺灣起碼有一百萬人排在你前面,什麼時代了真是!」
這正是他所擔心的,什麼時代了,他們跟監構陷的技術愈發無形無聲,難以抗拒。好比目前最大的問題,君君過了夏天就要進小學了,竟然才發現學區出了問題,歷經戶政事務所的三度進出後,他斷定那裏已遭特務接收,他轉去管區告發(也就是那次接觸纔發現管區也全遭情治單位收買),管區的說他所居址是空戶,此時硬要隨同他去的老妻努力微笑小聲提醒他一些事,包括他為了閃避特務的糾纏,曾遷過數次戶籍,最近的一次確實是停留在中壢做便當批售生意的兒子(君君的爸爸)處。
他最憎厭平日冷薄衰老的妻現出那種委婉溫柔的笑臉,把他當做神經病似的安撫。但他當下不再爭辯,掉頭就回家,大大出乎老妻的預料。
竟然拿君君開刀!
兩個孫子裏,君君從小顯現的就特別聰明,所以兒子媳婦捨得留他在臺北,為的想進好學區的明星學校,大孫子小偉就在中壢跟著爸媽身邊唸普通小學。
他的一生沒做任何事就老衰了,就比他在榻榻米上望著的樹上的父親那時還要老,可是他的身體狀況又很好,雖然瘦,但他從少年起就一直是瘦高的,長年在那島上的勞動生涯和為了年度運動大賽所日日鍛鍊的長泳長跑,他自覺在生理狀況上,只會比一身現代病的兒子好。他曾經像青春期春情發動的少年窺伺他的妻,昂奮的悄悄尾隨她摸索家事的身影,數日下來,筋疲力盡的發現她比記憶中的母親還要年老,這往往使他失去現實感。
只讀報紙政治新聞的他,恍如隔世發現活躍著的那些名字怎麼跟他離去時如此一樣,沒有人死,沒有人老,只是多出一些陌生的至親,消失一些思念中最熟悉的人影,因此除了困於特務的騷擾外,他並不大抱怨這三十幾年,因為他的離去,不知怎的其實外面的世界也按了暫停按鈕似的,誰也沒差誰太多。
●聲明疑義異議書(兼檢舉書) 79檢字壹拾陸號
緣李家正目前任翻譯日文自由業,偶外宿(子設籍中壢處),類似情況倘構成空戶,則依法理,劉國昭、朱高正等人也屬空戶,不應提名立委候選人?無論如何,呂進興、陳桂珠夫妻(自居鄰長及諜報員)共同誹謗誣告「李家正是通緝犯、放火前科、通緝戶……」,屬共認事實?! 此外,如下疑義異議:
Q1李家正目前設籍於其子所有房地產(坐落於桃園縣中壢市╳╳路╳╳號)戶口,而李妻邱玉蘭及孫李宗君設籍地名義所購屋(坐落於臺北市古亭區╳╳路╳╳弄╳╳號╳F),但戶政員說:「依學區制法令,夫妻不能分開設戶……」請問依法何據?濫權、瀆職?
Q2有何證據足證李家正始終未住其妻所設籍戶屋?在家時故意不查訪。
Q3既能查察李不在家,何不能查察李之郵件,公私文書被竊佔;摩托車被損毀;該里鄰多年來其他空戶空口及霸佔工地之違建物?
Q5本年一月十九日過午夜,有兩男分騎女機車(牌八六─六六四一號)及白色速可達型,分載呂進興、陳桂珠夫妻回家,李若不居此,何能察知?又李妻何能知道該里鄰戶校日期、地點,前往戶校備具受理?
Q6所謂「分層負責」是否授權而推諉戶政警政官員類同法官判定「空戶」,就強制執行(拒絕受理前往戶校、或定期戶校及拒絕里長發放身分證?)
民國七十九年六月十六日
異議(檢舉)人:李家正(印)
這就是他一寄再寄,無所不寄,彷彿永遠寄不出去的書信,因為他已採用過各種投遞方式,投遞往他所能想像或許尚未被特務滲透的單位、人(包括報社記者、作家,他並提醒一位作家,文學是一項神聖而須負責的公共服務)。
但從沒接過任何一封覆函,除了那名市議員,但因此反倒顯得非常怪異,左思右想,只能斷定,讓市議員想吸納他,四年後做為他的助選員,他看過一次的,去年的年底大選,競選臺上,一個他的同學,不用看第二眼,不明的年紀、過時而竭力整潔的衣著、訥訥的話語、恨不能躲過所有人注視的神色……,他臺下看了快掉出眼淚,他絕對絕對,絕對不要猴子一樣,或像出土古物似的被人當眾展示,管他哪個黨、那個派,甚至是可能替他伸張正義的黨派。
揣著又重新謄寫過的檢舉信,今天的他,心不在焉的非常有耐性,等君君挑好零食後,邊走邊上他們的英文課,君君唸的是雙語教學的幼稚園,日常會話琅琅上口不算什麼,他已經能記得很多單字拼音。
這會兒,君君唸著包裝紙上的字母問他:「A.N.T.I.O.X.I.D.A.N.T.是什麼?」
是一種抗什麼氧什麼化劑類的吧……,他不想胡亂回答君君,也忍耐住想告訴他的,這個字可以不必記得,可能一生也用不上一次。他喜歡趁君君精神專注時,教他最重要的東西。瞬間就能記下事物的小孩子新鮮空白的腦子,屢屢還是叫他歎服。他教君君P.E.O.P.L.E, PEOPLE,他認為最美麗的字,教他,GORKY,忍住顫抖向君君簡單解釋著,……高爾基先生,費力抵抗著這個產生於上個世紀末的字眼所帶給他從未減弱的衝撞。
他久久不再言語,無法繼續教下去,他不想替君君做決定,什麼字是有用的,什麼字是沒用的,什麼字是一生也用不上一次的屬於君君的未來的世代──antioxidant,或是,高爾基先生。
日安,高爾基先生。
曾經,他像世紀初無數的俄國青年一樣,熱烈閱讀高爾基的作品,衷心追隨其種種行徑和志業,雖然他的生日其實恰與契訶夫同一天,成長的是一個與契訶夫童年同樣嚴肅無聊的小鎮,但他的出身毋寧與貴族地主之子的普希金要更相似得多。因此他以為必須比同儕任何人都要付出加倍的犧牲,近乎自殘的(老蔡形容他的用詞)為人民服務、向人民學 ,因為只有人民,PEOPLE,才是具備有種種諸如和善、忍耐和真正智慧的人種。而自己,不必做任何努力,坐享出身和教育所帶來的社會地位和富裕,他自慚的想盡辦法想脫離他來自的那個階層。
他曾經答應山裏的那些佃農們,只要有一天,他承繼了父親的財產,那些山林,他一定立時全部發放給他們,不需要任何條件,只除了他們必須繼續耕種使用,不可以把自己分得的土地賣給其他出得起錢的人,以致再造出個地主來。他向他們清楚的宣示。
到現在他還能記得那一張張臉,那段日子他已非常熟悉的──風霜的、滄桑的、布滿智慧皺紋的、帝俄農奴似的──一致的並沒對他的一番話做出任何反應,他一點都不吃驚、氣餒,因為他已在腦中演練過好多次那個場面,托爾斯泰「復活」中的主人翁聶黑流道夫宣布要把所有土地分發給農奴們時,農奴們不僅不感激,還憤怒的以為主人是打算進行更奸苛可怕的計謀,換一種方式以便收取更多的田租。
聶黑流道夫所遭到的種種質疑、抗拒,起碼他並沒有,他望著月光下看不出表情的沈默的人們,曬場上,從早響到晚的蟬聲,其實自成一種寂靜的意思,四周高大的相思樹叢被風掀得一頓一頓,因為看不仔細,若讓他以為置身在初夏的白楊樹、核桃樹、樅樹叢圍繞的農莊,林中有夜鶯啼叫,空氣中應該是丁香花蘋果花和松脂的香味……,當然他只嗅到曬蘿蔔干和阿芳嫂在大灶上煮豬食的酸餿味。
他試著引發問題,「我認為,土地是不能夠買也不能夠賣的,不然擁有土地的人便可以向沒有土地的人做種種要求。因此,我很抱歉,替我父親,他有這麼多的山林,但是既然已是事實,就讓我們一起來想個方法吧。」他說得很慢,因為用方言說那樣的話語,是很不容易的。
但是他們沒有任何反應,只一個坐得遠些的做短工的,停了手裏本來在小聲撩撥的自製樂器,他只好繼續的提出準備好的結論,「所以,我不再想佔有土地了,我們應該可以預先想一想,到時候要怎麼分發。」
一名老人,大約算是他遠房叔公妻族那邊的,忍耐不住尷尬的笑起來,沒有牙齒的聲音嚷道:「到時候大家就平分吧,寶將。」
山裏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以日語發音的少爺稱他寶將。雖然完全是哄他的語調,但與書裏情節的發展倒差異不大,他因此提出自己早預備好的反駁:「都平分的話,那些不耕作不使用的人我們也讓他分一份嗎?阿里伯在臺中讀商業專科的老大,鄉公所的阿義哥,年底要嫁去臺南的芳幸姐呢?他們假使把自己的那份土地賣掉,有錢的人就又可以控制需要土地的人了。」
「そうですね……」原來是這樣子啊。終於有人認真的發出歎息。
他振奮起來,順勢堅決的說:「所以,誰耕種,誰就有份,誰不耕種,誰便沒有,這個規矩我們必須先確定。」
有些奇怪的,他們並不議論紛紛,只阿義哥的養子大哥阿火笑著說:「這樣很好,這樣很好。」
夏天的黃昏,阿火哥每隔十天半月總會挑著竹擔來一趟家裏,堅決不從大門進,都走?樹下那個偏門,而且不管待長待短,頂多只肯進到廚房。
阿火哥來過的當天晚上,飯桌上一定多一大盤荊芥炒田雞、或田螺、或是炸鯽魚揚物,山林裏,除了採相思樹做木炭和日本那陣子大量收購的香茅油,無法生產其他任何作物,也是這個因素,他尚無法因勢利導,教他們亨利喬治的地租觀念,因為並無貧土沃土之差別,他甚至也暫時不能像聶黑流道夫一樣,向農奴們順利的推行生產公社計劃,到底他們不如帝俄農奴的一窮二白,而且他們的生產方式和工具,很簡陋,很多樣,每一家都不盡相同,他其實並不十分了解,就如同他父親與這些佃農的關係好壞、如何繳租,他也不十分清楚,當然從佃農對待他父親的方式,他想嚴厲的父親當不致是嚴苛的,但也很難作準,或許他們對待他的客氣、親切,純粹只是奴僕對統治階級的不得不耳,就算他父親是如何與其他地主不一樣的寬大仁慈,到底不能脫離制度所必然保證他的宰制地位。
更多時候,他發現自己隱隱的拒絕去了解一切的細節,他發現充分的了解一切,只能使人原諒一切,失卻力量。
那種時候,他最怕任何一個老人或婦人努力笑著打岔問候他:「寶將,赤嬰仔現在可愛吧?」
他因陌生而確實想不出赤嬰的可愛行徑,而且很不 慣他們像關心未來王儲似的關心他的兒子,他只好回答:「快三歲了。」然後一定會有人嘴快的接道:「三歲乖,四歲呆,五歲叫不來,六歲掠來?。」「李先生一定很疼愛,長孫若末子。」
在場的人便會放鬆的大笑,或議論紛紛,彷彿這個話題比剛才那個要與他們切身,值得談論得多。
這時候,他勉強只能想,或許因為這些山林到底還不是他的,他們自然無法認真思索眼前尚未發生的事。
可是那段日子是多麼的美麗充實,比之前之後那些年間所發生的任何事情都要離現在近且清楚。
起先只是寒暑假才去,後來發現事有所成,只要能敷衍過質問他怎麼又從所唸大學的臺北回來的父親,他竭盡所有時間的待在山上。
往往,他走在不能再熟的山徑上──必須先搭客運車到終點,步過牛背溪,只要下雨過後,木板橋一定在水線下,然後開始疾行一小時半、漫步則一倍時間的山路──大多數時候,他的心境是寧靜快樂的,沒有人煙的地方,生著遮天的相思樹和雜樹林,黃泥小路陰涼結實若水泥地,若有落葉,也散發著乾香,林間隙地則爆生著木薯、野藤和應時的野花。他特別記得,每當紫花野芙蓉和一串串白嘟嘟的月桃花被日頭蒸出燠香的辛烈味兒時,就提醒他快近端午有蛇蹤了。
通常,在他把田園交響曲哼完一遍時,就快到小溪澗的木板橋了,橋下有數塊平坦的大石,被婦人們洗衣洗得鹼白,他常在板橋上小立片刻,無法立刻分辨出水面上的竹子落葉和游魚。
板橋過去漸有竹林或雪青色花串的金露花樹叢,山裏人 慣用這兩種或扶桑花做圍籬,這時候,田園寧靜愉悅的樂音完全消失,他隨著好像已熊熊響起的樂聲揚聲唱起:
「同胞們,大家一條心!掙扎我們的天明!我們並不怕死,(白)不用拿死來嚇我們!我們不做亡國奴!我們要做中國的主人!讓我們結成一座鐵的長城,把強盜們都趕盡!讓我們結成一座鐵的長城,向著自由的路,前進!」
他尤其喜歡聶耳的曲,田漢的詞,搭配完美的昂揚明朗,易於教唱。有時他唱到一半,從那些圍籬叢中越出相同的歌聲,有時竟是曬場邊曬藥草或剁豬菜的阿什麼嫂,有時是在修理械具或正小憩的阿什麼伯什麼哥,總之,都是勞動的人民,他的同胞。
他告訴他們,這首歌來源處的歌劇「揚子江暴風雨」,並解說劇情,也教會他們唱同劇中的另一首歌「碼頭工人歌」,成天流汗,成天流血,在血和汗的上頭,他們蓋起洋房來……,其實他一樣也沒看過那劇,是高中時代的數學老師講給他們聽的,他第一次讀高爾基的「母親」,就是數學老師用油印的分好幾次給他們的。
高三那年,數學老師不意外的再也沒有回來,他們那群排球隊兼讀書會的同學頓時瓦解,有的趁此禁絕了考大學以外的一切活動,有一些、像他,無暇悲傷的像頭失了母親的小獸,無法揀擇的只管如何更加保命的偷偷生長壯大。
夜晚的場子上,他每天接續著唸高爾基的「母親」和「海燕之歌」及一些短篇,手上那本一九四六年「文學連叢社」出版的小說,因為經常攜帶翻閱、變得好濕好重。本來就很缺乏休憩生活的鄉民,似乎頗為期待例行的這項節目,有次還才下午,山路上遇見剛從山裏採野羅漢果回來的阿年伯母,她腆著臉鼓起勇氣問他:「到最尾那淑雅會弗會死?」
接下去的那段山路,他向她熱烈的解釋著,生死其實不那麼重要,人的肉體總有消逝的一天,而精神的能否遺留和利於人類歷史的改造工程,才是有意義的。
他們甚至一起坐在一段橫倒的樹幹上休息並繼續討論,阿年伯母教他如何用手剖開鄉人叫做牛卵果的羅漢果,與他分食野果,談論共同的親人似的述說著淑雅的生平事蹟。他費了很多心力在拉近舊俄與山裏人們的世界,他將最常見的俄國女子名字「桑妮雅」譯成「淑雅」,將「冬妮雅」譯成「丹孃」,頓時果真成了他們熟悉的鄉里女子。
他最難忘每當他唸的告一段落、結束當日的進度時,總有片刻沈寂,婦女們有的抹著眼角,有窸窣之聲,大膽一些的男人忍耐不住情緒的發起一些簡單的議論,有對、有不大對的,有他預期的,當然也有出乎他預料之外的,但其實大多時候,他自己也是熱淚盈眶,覺得自己身歷其境的經歷一次半世紀前,那個他自書中深深了解、卻永遠趕不上的時代。
自然,他也還不致到莽撞的地步,畢竟只有在他獨自一人面對平闊無人的溪山時,他才敢高舉拳頭放聲唱道:「韭菜開花一桿心,剪掉髻子當紅軍……」那激揚的歌聲、奇怪輕易就被看似並不急流的溪水越石聲所蓋過,他只好以更澎湃的歌聲唱起數學老師教他們的:「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唱他們來不及向數學老師唱的,一樣是他教的畢業歌,也是田漢的詞,聶耳的曲:
同學們,大家起來!
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傷,
看吧!一年年國土的淪喪,
我們是要選擇戰?還是降?
我們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場,
我們不願做奴隸而青雲直上,
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會的棟樑!
我們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不斷的增長,
同學們!同學們快拿出力量,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我們今天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那歌詞帶起的鏗鏘的旋律,至今仍叫他無法撫平臂膀上的雞皮疙瘩。
他告訴老蔡,即將與昔年大學同學黃新榮教授見面的事,他想好好把握住這個機會,不僅伸張自己這兩年來被特務騷擾的種種委屈私事,他更想做些有意義的建言。
「你知道,這幾年他在報上有地盤,很常發表文章。」他向老蔡介紹黃新榮,那黃新榮在接了他寄去的數封各種內容的告密信、陳情書後,終於與他約了即將在了這一兩日碰面喝咖啡。
「你應該刮刮鬍子,理個髮。」老蔡如以往一樣,邊聽他長篇大論、邊笑笑的忙手上的活兒,叫他看不出他的真正意見和反應。
老蔡比他早離開島上幾年,長年在通衢大道的巷口擺攤賣煎餅,只做蔥油、蘿蔔絲、紅豆沙三種,從和麵拌餡包餅到油煎妥,完全獨自一人。非不得已,他有時一旁會幫忙找錢裝袋,因為他老會出差池,鹹甜餅數弄顛倒,錢數要心算很久,總之瑣碎不堪。
老蔡攤子生意很好,常賣不到晚上就原料告罄,老蔡都樂得收攤休息,至於味道如何他從沒試過,但隔條巷子一樣的貨色要價一倍,大概是主因。
收攤後,常常兩人就兩張破籐椅歪著閒聊,那破籐椅都不用收,從來沒人拿走。
中午一陣忙過,趁老蔡在讀報,他拿出要託老蔡寄的信,唸給老蔡聽,中間曾被一個平頭牛仔褲的年輕男人買餅所打岔,那男子循例又買了三種餅各一,只蔥油餅要加攤個雞蛋。
他望著那男子離去的背影,發恨的對老蔡說:「真想在他餅裏下個什麼藥。」他十分相信那是負責監視他的固定的午班特務,他聞得出那氣味,軍汗衫永遠洗不去的霉汗斑、早餐大鍋飯的渾餿嗝和擦槍的凜烈的油味兒。不過隱身最成功的,要數不遠大樓廊底下原來賣獎券(老蔡說的),後來陸續賣過口香糖、檳榔,目前賣鬥魚、巴西龜、小鵪鶉、天竺鼠的老者,那人甚有耐性的監視了他兩三年,怪哉自己的生意也做得頗興旺,從未偷懶的乾脆改行做討錢的算了。
他曾動念想策反那老者,但尚想不出足以說服他變節的理由,他暫時沈下氣,決定與他比賽看誰活得長,那老者看起來老他少說十來歲,他有把握,三兩年內,屆時他沒死,也該退休了。
「如何?」他唸完檢舉信,怕遺忘了任何細節,等待的望著老蔡。老蔡放下報紙,並不需要的去攪拌那幾盆早拌勻了的餡子,關愛的眼神好像它們是活的。
……「算了,」老蔡半天才接下去,「可是我會幫你去寄的。」
他完全不懂老蔡的意思,全身警戒系統早已不等他下令的進入緊急備戰狀態。
老蔡也察覺到他的反應,看他一眼,聲音發著抖:「寶將,」這個叫法不知怎麼一直跟著他,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字最原來的日文意思,也一陣戰慄,老蔡說:「寶將,你老了……」
他很害怕很慌張,兩眼狂亂的四顧著,不願意再與老蔡問答。
那時候,遠處傳來隱約的樂聲,還太遠,只聽得到鼓號,分辨不出旋律,路上的人車卻一陣大亂起來,焦慮、鬱悶、無目的的在他們眼前騷動著,像一條暴雨後夾著砂石而去的河流,他被影響得也張惶起來,老蔡拉過他,說:「沒什麼,是遊行,報紙上有登。」
他協助老蔡將餅攤往巷裏推一些,暫停在一家洗衣店門口,唯恐擋住人家生意似的,老蔡趕忙向店主道歉解釋。其實附近店家與老蔡處得滿好,甚至有一兩家見老蔡生意好,曾提議願意分出一小角店面讓他做,老蔡都很客氣的謝絕,看不出是不是認真的告訴他:「只要是需要繳稅的事,我絕對不做。」
「聽到了嗎?」老蔡笑著用日文問他,兩人已忘記不久前的一場慌失。
「搞什麼呀。」他也用日文回答,大不以為然的語氣,但也是一臉的笑,聽到了,遊行宣傳車上擴音喇叭噴出激揚的日本海軍進行曲,樂聲勾起的只是熟悉,並沒有憤怒或懷舊。
兩人鬧中取靜的歪在籐椅上,偶爾起身應付一下頭綁白布條的行者前來買餅吃。他仔細看清白布條上毛筆漬的字,看清他們所攔路橫展開的長條布幅上的詞句,竟然研判不出遊行抗議者的身分,乃至所抗爭的對象。他深深迷惑起來,在他的時代裏,敵人,是清楚、並且熟悉的,例如他們都以「蔣ちゃん」稱呼小蔣,彷彿他是他們親族中一個調皮搗蛋的小輩。
可是現在,甚至沒有熟悉的親人、朋友、鄰居(他與特務夫妻呂進興陳桂珠他們爭了一年多還不知道他們所屬的系統,以往,他自引導他口供的一句拷問中,輕易就知道對方是軍統、中統,調查局或警總系統的)。
炎陽下,他不再注意被六月的熱風掀出銀色葉脊的白千層路樹下,沼澤一般遲滯浮動而去的人車所發出陣陣憤怒、令他費解的口號字句。
他發覺自己寂寞得出神。
「さびしいなあ,」老蔡喟嘆著,寂寞呀……
他鼓起勇氣打破那亂糟糟的寂寥,告訴老蔡新研究出一種治骨頭發寒的食療法。在島上,他們或多或少都得了一些小毛病,單調隔絕的生活使得那些小毛病無比恐懼的擴大到足以改變人生觀,每個人都專心一志對付自己,都成了良醫,而且充滿一種懶洋洋的厭戰氣氛。
共分九項的食療法講完,人車已遠去,兩人發著午後熱病似的不小心掉入懷舊的陷阱,但卻不掙扎,甚至暗自有些歡迎,久久總要暖身溫 ,害怕事跡湮滅,記憶遭到腐蝕。
面對時間,兩人立時變得馴良、解事,也有點無精打采。
巷弄口,漸有兒童的喊叫笑鬧聲,大廈下的老者自然不僅沒下班,而且是生意正好的時候,一面教導他的顧客如何餵養鬥魚和鵪鶉,一面技術甚佳不看他們的保持監視行動。老蔡生意又開始忙起來了,不明所以為什麼有這麼多餓死鬼,是老蔡提醒他:「你高善下課了,別讓他等吧。」
老蔡至今都還以為君君叫做高善。島上的人,他是少數幾個已有家室的,大孫子小偉出生前幾個月,他每一封家書裏都熱烈的談論要給取什麼名字。發生錯覺的遲發了三十年做父親的喜悅。
最後他決定給取做「高真」二字,高字他隱下不表,只說希望他將來長得高、有高遠的志向,至於真,人生無論以任何方式的努力,無非就是追求真善美的境界,若是女孩子,就叫「高美」。
他愈想這個名字愈好,意義深遠,在接連數封限制字數的家書裏,他不斷引申著「真」「善」「美」的種種涵意,從哲學、歷史、藝術、甚至宗教的觀點做議論。孫子還沒出生,老蔡早也朗朗上口高真的名字,每見他接了家書,就問高真滿月啦、高真長牙啦、高真會走啦、高真摔破頭縫了三針、高真快要有小妹妹了……,他們對有生機的事,超過對於一切事情的充滿興趣。
高真三歲以後,添了個弟弟高善,也就是君君。
至今不解。
他返家那日,闔家團圓,即刻吃驚發現高真叫李宗偉、高善叫李宗君,他頗感艱難的把六、七年來叫慣的名字活生生嚥下肚,奇怪為何家人完全不察的對他一個交代也沒有,自然得根本不容他開口問他們為何不照他的意思取名。他不禁想起那十數封取名字的家書,每封溢於言表的滔滔不絕,他們怎會視若無睹,他竟懷疑他們到底看了、收到了他的信沒有,那樣純粹的家書,斷無被沒收的理由……
可是不久,他發現了愈多違背他的意思的事,好比老妻竟擁有三處房子,他記得十幾年前,老妻信裏告訴他要買房子時,他曾十萬火急連發幾封信大力阻止,不放心的提出種種理由,他不願意在山裏林地還沒散給鄉人之前,居然主動要再一次做地主。
還有兒子才初中時,他家書裏再三要他將來去唸農或工,絕對不可以法政,出來後才知兒子居然大學唸的是法律,雖然後來一直在做小生意人,可是唸過法律這個紀錄早晚必定會替君君在緊要關頭罪加一等,他一時竟想不起兒子會不會刻意隱瞞他唸法律的事,……似乎也沒有,大多時候,往返的信只是各說各話,平行線似的,他訓誡家人種種做人道理,家人的覆信絲毫未為所動的依然各行其是,都不知在騷亂什麼。好比惠理,女中時也曾恨著他讀了很多翻譯小說,對他似乎事事景從,近幾年電話中話題貧乏的老是抱怨她丈夫「他們外省人……」,惠理當初因為父母的反對外省人,戀愛的過程極痛苦,前後有兩三年,他費了多少心力每 裏勸解她,給她所能想到的一切忠告(忘了是告訴她愛情是很重要的,還是一點都不重要,總之陳義可能過高他承認),所以每當惠理又發牢騷時,他幾次忍住就要脫口而出的「我那時信裏不是跟你說過……」
他非常不願意跟人家算時移勢易的帳,除了唯恐打擾冒犯他人的心情勝過一切,最主要的,他之所以沒有去追究為何親人們種種大小事無視於他的意見、甚至存在,因為他發現時間,是會磨損的、會出現縫隙,很多事情,重要的、不重要的,因此紛紛掉落其中,無從尋找。
他尚判定不了這一發現的好壞,或於他們,竟會不會是一種幸福,或正相反。
一年前,他獨自回了山裏一趟,極力忍住吃驚,除了牛背溪上的木橋變成水泥橋(但那水泥橋也甚老,與河林的巨石同樣色澤,橋頭上刻,民國四十九年建造),所有景物沒有任何改變,河畔被太陽蒸騰出的牛糞香輕易引爆他悠長、無聊、如午後荒雞長啼似的少年時代。
相思林間的小路一樣是堅致的黃泥,他心中無法響起貝多芬的田園,他竟然不由自主的以日文唱道:「玩膩了這才想起家來,匆匆告別返家鄉,歸途上充滿快樂和期盼,(好想打開)龍女所贈的玉寶盒。」
從來沒發現此歌為什麼會是這麼愉悅有力的旋律,因為明明下一段的歌詞是「到家人事景物俱全非,老家、村莊無影蹤,路上來往眾行人,沒有一張相識的面容。」小時候,母親反覆只講這三個故事給他聽,桃太郎、鶴妻、和浦島太郎,他最怕聽浦島太郎,聽到太郎在龍宮與龍女玩得多麼愉快、吃山珍海味、又看盡多少奇珍異寶,日夜如夢一般飛逝……,他聽了開始驚惶起來,每次都想阻止母親繼續說下去和唱下去,「太郎落寞又惆悵,悔不該打開玉寶盒,只見白煙裊裊昇空,太郎頓成了銀髮老公公。」
其中一次還沒上燈的黃昏,他聽罷竟然號啕大哭起來。
小道上,他做夢似的望著寧靜盛開的野芙蓉、月桃花,陽光夢境似的也幻化成月光,他凝立在那裏,不言不笑,不再歌唱,心蕩神馳的努力克服回憶,不再恐懼那首歌詞帶給他的迷亂。不對不對,人事景物哪裏已全非,老家村莊他確信就在前面不遠處的竹林叢、金露花圍籬中,至於路上來往的眾行人,迎面山徑上正行來個阿芳嫂,很輕鬆的單手扛著一只飽滿的麻袋,他眼中充滿喜悅的淚水,等她走近了,怕驚破夢境的輕聲作禮,「阿芳嫂,」
一點都沒老的阿芳嫂露出害羞又好奇的笑容:「我是阿鳳美,阿芳嫂是我伯媽……」
他夢遊似的隨阿鳳美往山裏走,不忘記禮貌的搶過她的麻袋,確實輕,問了才知道全是蟬蛻,這種季節,相思樹幹上有很多,鄉人搜集了賣給山下的中藥行,阿鳳美很不好意思的解釋著,卻始終沒問他的身分,那時候,一陣夏日雷雨前的涼風吹過,相思樹紛紛落下鵝掌黃的絨球小花,像下雨。
熟悉但老去的臉立時叫出他:「寶將!」
年輕的熟悉的臉因無法叫出他而略微抱歉的笑看他。他無法判斷出時間到底斷裂在何處,有阿什麼嫂在場邊剁豬菜,有阿什麼哥在補鳥網,他喝他們煮的決明子涼茶,注意到並未發抖的手裏的杯子又醜又新,沒有缺角沒有茶垢,其上印著一行紅字,民國五十五年教師節縣政府贈。廣場上雞鴨並不見多,卻好多踩扁的羊糞粒,阿義哥、不、阿義哥的兒子解釋,他們目前養了兩百多隻山羊,冬天山下流行吃羊肉爐,可以賣很好的價錢。
他隨他們的邀請,進入大白天也陰涼幽暗的堂屋,免得妨礙場上熱塵埃中幾名孩童練越野車。
房裏有兵役期放假中的年輕男子、和一老頭在看日本錄影帶「整人大爆笑」,只顧笑,不打招呼,他不識那名老者,老者正努力應付著聽旁人爭相介紹他,待知道他是李先生的大兒子,先連忙感激李先生死時交代把土地無償的分給他們,但隨又抱怨這山林地其實完全無用,要不是養羊,每年連稅都繳不出,旁邊的人紛紛阻止老者講下去,都慌張得有點想哭似的,胡亂的掏出煙來敬他,執意拉著他的臂膀喚他「寶將,寶將,」就講不出話來了。
他有些懊喪,發現他們堅定的待他如同佃農對地主,但或許,他更該慶幸他們的,無知,他畢竟使用了這個字,不知是幸或不幸,畢竟因此當初他們才未受到任何牽連。
那樣的一場去來,並沒毀滅什麼、建立什麼,他只是變得愈發骨瘦如柴,蒼白若以幻想打發時間的青春期少年,最喜歡待的地方是廁所,自然並不是在其中偷吸菸或讀色情書,一進廁所簡直可待上半天,什麼事都不做,甚至不拉屎。
他告別老蔡,先去大廈廊下的老者面前盤桓片刻,一來認真考慮可以選一種小寵物給君君做幼稚園畢業禮物,另方面──弄不清出於好意或諷刺的──刻意的明示老者可以下班了。
結果老者居然好正常的賣給他一對大拇指大小的鵪鶉,其價錢不貴也不便宜(君君向他要求過並告訴過價錢的),他努力保持自然的不吃驚,邊付錢邊回頭,輕易與正忙黃昏生意的老蔡四目遙遙相接,迅速交換了一個不會有人理解、屬於動物的安全的訊息。
出於一種奇異的默契,他們,他、和老蔡,努力的存活,不只為自己,也為了保薦對方的存活。他一點也不知道老蔡擺攤以外的生活狀況,包括他的居處。老蔡也是,可能只有他的電話號碼,這他也不確定,因為也沒通過電話。但只要待在這城市的一天,或長或短總會在彼此面前現身,讓對方知道自己的還存在,日日謹慎認真的出示、維繫自己的足跡和糞味,一旦有事時,利於對方的追蹤偵伺。
當晚,戲耍待興奮過頭的君君又找了藉口不願就寢,堅持要他給鵪鶉換個籠子或盒子什麼的。賣鵪鶉給他的老者徵求過他的同意,將鳥置於本來該養鬥魚的透明塑膠盒子裏,盒子七十元一個,有一個方糖盒那樣大,稍扁些,網狀的盒蓋正好是通氣口,對於才拇指一樣大的夫妻鳥,夠大了,而且可以從各個角度清楚看到它們進食、排泄,將來交配、育種,他以為再妥當不過,彷彿曾經他很熟悉的生活。
起先,他只是應付性的佯裝翻箱倒櫃找鳥兒新家,妻子已灰姑娘十二點鐘響似的一過九點就睡倒,住了兩年多卻陌生的家正宜於他的探險。
老小二人打開他平日所居臥室隔壁的房間,立即掉入一種新的好快樂的遊戲裏。各自安靜、卻呼吸好大聲的四下摸索。
他發現很多錦旗獎牌,倉庫似的照明燈光使他煞費力氣才看清上面的文字,無非是第幾屆的畢業生或學校所贈教書多少年作育英才的紀念物。窗帘密合的窗邊牆上荒蕪的有數幀黑白相片,只有一張能引得他看第二眼,也唯如此,才發現照片中穿著內衣內褲躺在榻榻米上,抱著一把吉他,高高架著二郎腿以致好危險差點露出隱秘之處的人影……是自己,完全不知道被攝過此張,也不記得哪裏來的一把吉他抱過、彈過,曾經,有段時間,他 過小提琴的……
然後門後一個百貨公司的大購物袋,滿溢出一些他熟悉不過的色彩──自從坊間發現有紫墨水的原子筆後,他都忠實的用它,因為那顏色很像他熟悉的藍筆墨被時間湮久後所呈的色澤──全是他以為寄了卻半路被劫的書信,當然這只是其中平寄的那一部分。
他託妻在各個郵筒寄的信,為何在此?而且郵票上也沒郵戳,他腳略為浮了一浮,趕忙深呼吸,忍耐心臟猛烈撞擊瘦肋骨的巨響,以為天搖地動才發現是君君在拉他衣角:「阿公,電話啦!」
他拿電話喂了幾聲沒回答,經驗知道是偵察他在不在的電話,正要掛斷,「寶將……」是老蔡的聲音。
他想提醒老蔡再危急也請用些暗語以免被監聽去。不用分辨老蔡的語氣,光打電話這件從未有過的事,他相信老蔡一定正處在某種危急的狀況。
「你走過以後有人來問過我話,不知道是什麼單位的,雖然穿的是警察制服,無論如何你要說那個晚上你是和我在一起、聊天……,我沒有殺他,他們雖然只是問我有沒有看到什麼可疑的狀況或可疑的人,可是我知道他們打算找個替罪的來了案……」
「老蔡!老蔡!」他只顧提醒老蔡用日文交談、以致老蔡說什麼內容他全注意不了。
「寶將……」他以日文鼓勵老蔡振作起,問到底是什麼人死,老蔡哽咽起來:「巷子裏的公寓前不久有個老國代被殺死,你記得不是,你不是說真希望是政治謀殺,不是強盜殺人,寶將,你說的對,一定是政治謀殺,不然不需要找人頂罪──」
「老蔡!」他想厲聲喊醒老蔡,卻無法打斷夢囈一樣的老蔡。
「我懷疑就是那個老頭幹的,原來他的目標根本不是我們,是那些老國代……」
沒有聲音了。只剩路邊一些車聲喇叭聲,老蔡是在路邊打公共電話,他試叫了幾聲老蔡,想像老蔡活生生被拖上車的搏命樣子,他機警的先放下話筒,喃喃自語:「老蔡,勿死呀……」
於是他趕快返回那房間,打算把那一袋未寄的信件處理掉,拖開那個袋子,才發現後面還有數個未封的水果紙箱,他隨手打開最上面一個上書卓蘭一級紅肉李的紙箱紛碎碎的掉落好多蟑螂屎全是信件,有拆封的,也有,完全未拆封的,讓他迷惑於收信人是以什麼樣的原則決定拆與不拆,而此時再沒有任何事令他好奇過解開這個宇宙大祕密,他冷靜拆開一封密密封口的信──三十年間的字跡竟未有任何進步或退步──,阿祥,那是兒子的名字,「阿祥,暑期來了,我希望你不要只顧荒於嬉戲,你上二個月的信裏說暑期要和同學去登山,我以為登山固然可以鍛鍊身體,但更重要的是鍛鍊頭腦。要知道人的頭腦構造是沒有任何機器可比的精密貴重,你應該常常保養它,不可讓無益的事情磨損它,也不可讓無聊的消遣讀物佔了寶貴的空間,不然遇到重要的事物,你如何有空間去容納它呢。至於讀書,當然也有很多方法,我會在下封信裏用列舉的方式,為你標出步驟,你可以用這個暑期來練 一下。我的錢還夠用,但請催你媽給我寄瓶綜合維他命,上 裏我已經提過。父字。」
「惠理 我七月十日寫的信你到底收到沒?我昨天接到你七月二十二日的回信,並未對我信中所規勸質問你的事作答,難道工作真的會忙成這樣嗎?我自然知道你目前困難很多,但人生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西諺有云:『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我覺得你這兩年變得很悲觀很消沉,我以為你沒有這樣生活的權利,哥哥在這裏,天天挑三十擔的水,每趟走三百公尺的距離澆菜,看著菜一天一天長起,即使不為收穫,光那種生機就可以使我很快樂呢。媽媽那裏,也請你寒暑假回去住住,不要嫁了人就只新年才回去,老實說,媽媽信裏向我抱怨過。妹夫雖然方言不通,但已經做了親戚,我相信爸爸媽媽是樂於見你們一起回去的。下封信裏多寫點吧,反正郵費都花了。 家正」
「阿祥 這是什麼時代了,結婚還有這麼多的規矩,我以為你應當跟未來的新娘好好溝通一下,畢竟爸爸那個時代是因為有長輩在的緣故,不得不耳,我以為你們應當建立共同的理想和看法,這才是未來共同生活最堅固的基礎,而不在於外在物質的鋪張浪費,我很希望這種我所努力建立的家風,新娘子能了解並接受…… 父字」
「蘭妹 我十一和十八日的信收到了沒?藥要是還沒買,就請折現寄來算了,我已欠同學二百粒,人家雖不催我,拖著不還也會誤人身體,要是有什麼困難趕快告訴我,不要讓我不明狀況的苦等下去…… 家正」
「阿祥 雖然嬰兒還有兩個月才降臨,想必你們已經做好一切準備迎接小傢伙,我恨高興親家母到時候能夠從高雄來替你們坐月子,你外婆那裏可以向她要一種日本補藥,專給孕婦吃的,對胎兒也很有幫助,不會有任何副作用。至於我這做阿公的,無法做什麼表示,我打算申請幾棵樹苗,種在我負責的那塊菜地旁,也許將來孫孫有機會陪阿公再回島上遊覽,我們可以在樹下乘涼吹海風呢。當然我還是會給他一個禮物,我將替他取個有意義又響亮的名字……」
他昏瞶的坐在地上,後悔打開時間所贈給他的玉寶盒,一封封喋喋不休令個羞澀不堪的癡人說夢,乍時隨同所有拆與未拆的無數信件捲成狂舞的白煙,裊裊昇空,不用照鏡子,也不用第二眼,他知道自己成了白髮老公公。
所以,彷彿像幼時曾經一個遙遠未上燈的黃昏裏一樣,他聽罷故事,號啕大哭起來。
(※錄自朱天心短篇小說集《想我眷村的兄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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